漳州：你看那從前的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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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從前的港如今不過是一泓潭水，連綿不斷的民宅，幾樹老樹昏鴉，若不是碼頭遺存一塊嘉慶年間碑記，說“鷺島賈舶咸萃于斯，四方百貨之年出也。” 你如何能夠想象，宋末名臣陸秀夫的后裔在這里繁衍生息，平臺名將藍理曾在這里失意流連，鄭成功的部屬曾在這里千艦云集，四方財富曾在這里散發著誘人的光澤。

浦頭港

漳州東廂浦頭港，一個充滿窄街、溫暖的日光、夢想、汗氣和活力的地方。

一片寬闊的水城，四座墩實的碼頭，連綿不斷的窄街和一串溜諸如米市、布市、柑仔市、鹽魚市、粉街、枕頭街、棉仔街、蟶仔街這樣散發著市井氣息的地名。一個多世紀以前，這里趨九龍江水運之便，集散四方物流，萬商云集，千舸競渡，吞吐潮汐，巍然屹峙，為一方巨鎮。

沿著浦頭市長長的窄街走下去，腳下是灰黑的路面，兩側是暗褐的店鋪，頭上頂著一片淡藍的天空，空氣中散發著沉積了數個世紀的潮氣、鵝黃的墻腳使你以為那是許多年前潮汐的遺留。三月的雨，綿綿地下著，行人漸稀，浦頭市又恢復了往日的模樣。然而喧嘩已經遠去，炫目的色澤在風中化解成揮之不去的憂郁的氣質，那從前的港如今不過是一泓潭水，連綿不斷的民宅，幾樹老樹昏鴉，若不是碼頭遺存一塊嘉慶年間碑記，說“鷺島賈舶咸萃于斯，四方百貨之年出也。” 你如何能夠想象，宋末名臣陸秀夫的后裔在這里繁衍生息，平臺名將藍理曾在這里失意流連，鄭成功的部屬曾在這里千艦云集，四方財富曾在這里散發著誘人的光澤。

浦頭港繁榮時，水路上溯省城，下通廈門，轉口貿易做到廣東、臺灣、上海及南洋諸國。據說昔日有一省城女子遠嫁漳州浦頭，從南臺下船一路輕風直達周爺樓，腳不點地便進了婆家，這一路輕風，攜帶了多少新嫁娘的夢啊。至于那些揣著淘金希翼背井離鄉去做“番客”的，坐上三帆船舟行數個小時，到廈門再轉乘大海輪，眼前便是萬傾碧波了。如今客居海外的數十萬漳籍人，有多少人的父祖輩是這樣出去的，不知道。那年月，大約也有一些向往東方財富的歐洲商人為這里的繁華所吸引，大老遠地跑過來，這些人似乎不是喜歡炫耀武力的家伙，在當地人看來也不算太惹人討厭，想必掙了些錢也有些體面，他們走了，他們的形象卻被刻在石牌坊上。如今石牌坊上的他們留著山羊胡子，穿著那個年代時尚的衣服，如同莎士比亞戲劇里走出來的威尼斯商人。誰曉得初來乍到時，有沒有把300年前的浦頭人嚇了一跳。

浦頭港深水闊，卻是人工運河，從浦頭市文英樓起，開挖一條港道，直通碧湖村，再納入九龍江西溪，長約6華里，來自臺灣、金門、廈門的商船往來其間，每日數百艘不等，源源不斷地把水產、糧食、木材、錫箔、煙草、食鹽、洋參、洋油、洋火吞進吐出。若干年前，當東門街的參行集結成市的時候，一箱一箱的洋參從美國貨輪上卸下，換上當地的三帆船，接著被抬上浦頭的碼頭石階，然后肩挑手提，穿過并肩的人流，一路直達東門街。當年，天一貽記參行的少東家，便是這樣小心翼翼地招呼著伙計把這些東西抬進那座被喚作“番仔樓”的鋪子，然后規規矩矩的穿過廳堂走過長長的過道去向老東家報告平安歸來的消息。一些年后，當財富散去時，這些顏色暗褐，做工細膩的木箱，一個一個沉悶的堆在我家的雜物間里，里面放的卻是祖母的一些故衣。而我的祖父，那個曾經風華正茂的少東家，早已沉睡在逝去的歲月里，幾張黃褐色的舊相片，把70年前東門街上急急的人流模糊的臉，統統留在他的身后。

浦頭港漲潮的時候，一些吃水淺的商船可以輕悠悠從浦頭市的石橋頭向教子橋、七星墩駛去，沿著城里蜿蜒的水巷，一直搖到市中心漁頭廟。曙光初露，屋瓦上還閃著白霜，家犬在岸上奔跑，船在城中游行，兩岸是尋常人家的炊煙，岸邊石階是立著些許浣洗雜物的婦人，天邊偶爾響過一兩段清亮錦歌，岸邊的店鋪依依呀呀起來，隨著懶懶的木屐聲，間或閃出睡眼惺忪的伙計，大抵到了這個時候，無論商家，還是船家，心里揣度著銀兩份量，表情舒舒服服，心頭爽爽貼貼的。

陽光照在浦頭港上，浦頭港有序地繁華著，商船鼓足了風帆進進出出，腳夫們急急地奔走，商人們輕輕地撥打著算盤，銀兩被小心地算計著，某些規矩被謹慎地遵守著，商船靠岸時，船主會按公議在帝君廟前布施四十文香火錢，大批運棉船來時，商家會請求縣衙出面公示禁止船霸強載。這些敏捷而謹慎的商人穿行在浦頭港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摩肩接踵、肩挑手提，卻能夠閃避自如，大約是這種近乎天然的商人本性，成就了浦頭港作為香港、臺灣、上海、南洋貨物中轉站地位。

浦頭港一天到晚是忙碌的。鹽魚市的高升客棧和攀記客棧，總是擠著操各種口音的商人，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汗氣和魚腥氣，貨棧里陳放著來自臺灣的金線魚、金門的青鱗魚、廈門的帶魚、馬鮫、同安的蚶仔、杏林的牡蠣、海澄的江魚、石碼的炊魚……干品鮮貨，源源不斷地運進運出。凌晨二時許，隨著碼頭石階上一陣凌亂的腳步聲，咸魚市已經燈火通明，商家用他們沿續多年的行業暗語交易，司秤高聲吟唱，司帳曼聲應答，緊跟在一邊的伙計早已手腳麻利地將貨抬進搬出，貨主不動聲色間已把品種、數量、重量、過了一遍……天將曉，隨著商船起錨的號子，周爺廟前那一片遮天榕樹上響起白鷺的喧鬧。武館的后生們開始了一天的晨練，教館的多是外地師傅，而徒弟則是浦頭后生，那當兒，曙光初露，江風輕拂，呼喝聲處，一群漢子騰挪躲閃，招式之間，提足了精神。行走江湖的日子，強健的體魄，到底是指引命運的航船，尋常的辰光，壯碩的肩膀，也是妻兒的依靠啊。接著，文昌宮霞東書院的學子們瑯瑯書聲開始穿過文昌宮的墻頭，商人們在墻外算計著財富，學子們在墻內夢想著前程，蘆草在墻頭搖曳，鳥在天空中飛翔，時光隨著浦頭港的水急急地奔走著，多少黑發人捱成了白發，多少關于財富與光榮的夢想在風中飄零，又有多少的欲望與激情在暖暖的日光里澎漲，文昌宮的墻頭草知道。夜幕降臨，華燈初上，誰家的宅門里，隱隱傳出了笙簫的聲音，如夜泊航船的燈火，那是南詞了。這南詞流行于官府縉紳的內宅，格調優雅，以后又傳唱市井，漸顯明快，透著居家的富足與閑適。商場應酬，要的是大曲，比如活抓三郎、紫燕盜令、花魁醉酒、徐千過關，道盡了人生百味。一天生計下來，自有夫妻對酌時，那送情郎、白牡丹、紅繡鞋、四季相思、進蘭房，端的是情意綿綿，一唱三嘆。想當年，道臺李毓森在自己公署里一曲《水操》彈罷，四座嘆服，便是人世滄桑，命運多桀，也就化作盈盈一江春水東去也。

端午是浦頭港的盛事，五月潮濕的天氣使安坐在店鋪的商人們滋生了許多躁動，商人們入下手中的賬本，松了心思，插了菖蒲，喝了雄黃，暖風一吹，血流開始在體內竄動，那邊龍舟的鼓點已經響了起來。這是個萬人空巷看龍舟的日子，各個街區派出自己最出色的選手，不同的服色代表著街頭區的榮譽，鼓聲響起，龍舟競發，銅鑼助威，呼喝壯氣，最賣力的是那些平日悶在店鋪里的伙計，一朝揚眉吐氣，再不管他錙株必較，且去歡愉，那些平日里不顯山露水的富商大賈，早早地攜了家小，約了親朋，攜了酒漿，雇上條花船，泊在港道，松松神經，謹慎地闊氣一下，未嘗不是件樂事。這龍舟奪標往往持續十余日，等到激情燃盡，舟們便被束之高閣，彩衣壓進箱底等待來年，商人們安靜地坐回柜臺，伙計們輕手輕腳步進進出出，生活又恢復了原先的模樣。

浦頭港周身散發著特立獨行的氣質，它宴樂著、躁動著、算計著、喧嘩著，在擁擠著的榮譽和財富堆里冷靜著，沉痛著……演繹著許許多多鮮活的卻注定要被遺忘的故事。

浦頭港的中心是浦頭市，浦頭市里有文英樓，文英樓前是碼頭，碼頭不遠是港腳，港腳村里住的是南宋名臣陸秀夫的后人，陸秀夫的后人據說是宋室厓山敗亡后隨幸存的王公大臣流落漳州的。崇禎六年的一個夜晚，港腳的一個叫陸希韶的讀書人從浦頭港登船赴考，一舉高中閩省解元，這是一件光宗耀祖的事，族人在祖祠前樹旗掛匾，他們生活的那地方也改叫解元洲。陸希韶做了幾任地方官，明亡之后，便歸隱浦頭。一介文士，自然沒有足夠的資歷去做一些史可法或者黃道周所能做的事情，象他的先祖陸秀夫負帝蹈海也是可遇不可求的，于是他回到浦頭港，毀旗砸匾，告誡子弟，凡有仕清者即為不肖。

于是，港腳的陸氏家族，自此有了一條世代相守的鐵律。

面對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大明遺臣，300年的歲月滄桑，實在沒有什么遺存足以讓我對他的傳奇人生和人格魅力激發出多一些的想象，唯一能夠讓我把握得住的，只是那種憤激的表情。

陸希韶砸匾毀旗那當兒，江左學界領袖吳梅村已經步履珊珊去做了新朝的官，不肯仕清的冒辟疆心事重重地看著他的兒子參加了正在舉行的科舉，聲譽一向不太明朗的孔尚任除了寫他的《桃花扇》，正奉著大清皇帝的圣旨做這做那，而陸希韶卻選擇了一種直截了當的抗拒方式，此后300年，陸家子弟再無一人仕清，能夠將一個人的意志演繹成子孫貫徹自覺的，大約只能理解為一種家族世代相承的榮譽感吧。

其實沒有人會計較陸希韶究竟應該做些什么，他的抗拒自然也沒能從客觀上改變一種現實存在，新朝夠忙的，浦頭港也夠忙的，朝廷大約沒有時間去理會這位前朝遺民的憤懣，而天下不管是哪個皇帝的天下，浦頭港的營生卻總在繼續。浦頭港的客棧里依然擁擠著南來北往的客，武館的晨課依然在呼喝中進行，霞東書院的學子還讀著圣賢書，端午節的龍舟賽也不曾間斷過……。實際上，前朝也沒能給陸希韶一個什么太象樣的榮譽，他的名望從來也不曾達到象吳梅村、冒辟疆、孔尚任那班文人領袖的高度，他的姓名始終也沒能夠和那個時代的一些重大事件聯系在一起，陸希韶順著自己文化人格的慣性安排自己的生活，并且把這種慣性演變成一個家族的意識形態上的自覺。這種韌性現在審視起來真令人滿目滄桑，欲說還休。

崇禎六年的那個夜晚，當木帆船載著滿滿的希翼駛向省城時，陸希韶大約不曾料到，歸程是如此的漫長而又沉痛。我無法理解，陸希韶砸匾毀旗以后的心情，當故國漸杳、舊識依稀，打發漫漫長夜的，也許只有在浦頭港上空流蕩的南詞了。

走在浦頭市暗淡的長街里，眼前是忙忙碌碌做著營生的人，300年來，陸希韶的后人就生活在這些人中間，當初他們是如何放下手中的書本，心甘情愿地做起這賣米、販魚、農耕生計的，在這暗淡的鋪面后面，先祖的意志又是如何被人們世代相守的，我不知道。陸希韶的后人這種面對命運安排的坦然，是否緣于浦頭港的活力，已經為他們提供了一種容易接受的生存方式并且最終有效地保存一個家族傳統的驕傲呢。

浦頭市上常有一些沿街叫賣的小販，通常是附近的農民，他們頭戴大笠，踩著三輪車，從很遠的批發市場趕來，車上載著拾掇得很干凈的水果蔬菜，遠遠看著人來，便悠著聲音喊：“白菜豆芽，很新鮮的喲”。我不知道，陸秀夫的后人，有沒有人做著這沿街叫賣的營生，如他們的祖先斯文地拖長聲音詠頌子曰詩云那樣。

在陸希韶山毀旗砸匾后不久，一個叫藍理的少年卻丟下手中的營生，投奔到康親王杰書的麾下，當初這個年輕人浪跡浦頭港時，與他的那班弟兄棲身在浦頭帝君廟里，過關“五個人三條褲襠”的窘迫日子，時運不濟時自然也做做糊弄點錢財的勾當，咸魚市低矮的屋檐下面，大約有過他四顧茫然的日子，米行布店的門前，大約也曾領教過鄙夷的目光吧。關于他發跡前的傳說很多，總歸是有些不恭、有些寬容、有些欣賞，卻沒有明顯的褒貶意味，態度如對自家院里搗蛋著的后生。我不知道是不是一個商港的天性影響著人們的是非觀念。誰曾料到，這么個也許是龍舟賽上挽槳的好手，或者米行布街間霸氣地行走的后生，說不定身上還帶著咸魚市濃濃的魚腥氣，卻在日后的平臺一役中一舉成名。

回想300年前，離浦頭港并不算太遠的澎湖海面，一群廝殺多年的對手作著最后的決斗，數百艘蒙沖巨艦在連天的炮火中穿行，無數瀕死的生命在苦澀的海水中浮沉，而一個叫藍理的腹部洞穿的漢子在橫飛的血肉中的疾呼，終于使被沖散的艦隊重新集結，寥落的艦炮重新發出震天的怒鳴，數天后，炮火終于停息了，總共萬余生靈沉入海底，而最后的生存者，無論是勝利的失敗的，終于又一起去做了新朝的將軍和爵爺，在以后長長的日子里，他們的恩恩怨怨，大約不會泯于相逢一笑中吧。如今過往澎湖的船只，有時還會聽到海面陰風怒號，據說，那是戰死者幽魂的悲鳴。

這一役，清軍先鋒藍理先救主將施瑯座艦于困境，又以重傷之軀挽大清水師于頹勢，清兵連克澎湖36島，全殲鄭軍主力，自此威名遠播。勝利消息傳來時，康熙剛剛在南京明孝陵前行完三跪九拜禮，大喜之下，先是御前如見，親視傷口，意猶未盡，又在漳州城敕建一座石牌坊，親筆御書“勇壯簡易”高鐫其上。

藍理的石牌如今還在岳口英姿勃勃地屹立著，遠遠望去，凜凜然一股奪人的氣勢，那氣勢常常讓人想起300年前澍湖海面的那場戰斗。

一個很耐人尋味的歷史階段，武力的征服和文化的臣服兩個浩大的工程在同一個游牧民族皇帝的操持下毫無悖逆地進行著，在這種背景下，不同抱負的兩個人擦肩而過，命運的軌跡就這樣劃定了，三百年后，仍然被人們傳說著的，不僅是人物是非功過，還有他們巖石般堅硬的人格魅力。

陸希韶以文化人格的慣性異常自覺地抗拒著這場武力的征服。

足以讓康熙大帝彎下膝蓋行三跪九拜大禮的，大約是這種堅挺的氣質吧，而藍理血液中蕩宕的建功立業的激情，又是如此自然而然地融入到征服者沖天劍氣中，最終以明鄭的覆滅，為大明遺臣的傲氣，拖曳出一串長長的嘆息。在改朝換代激流中的這兩個人來自不同的社會階層，有截然不同的人格取向，然而他們對各自效忠的王朝的態度是演繹得如此淋漓盡致，毅然決然，有時我想，他們的價值取向乃至行為準則，是否反映了浦頭港的某些共有的品質。浦頭港出產的，本應是使舵的好手和經商的行家，不料風云突變，腥風乍起，竟使文士的悲歌和武夫的劍氣在這里留下最深刻的印痕。

也許只有浦頭港，一個萬商云集，艷陽高照的商港，才會有如此深厚的底蘊，可以把文士的內斂沉靜操守如一和猛將的叱咤風云血脈賁張演繹得如此淋漓盡致吧。

浦頭港的繁榮持續到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如今作為城市的腹地，它仍發揮著防洪排澇的作用。九龍江的水在港道里悠悠流淌著，昔日那種千帆云集的情形，卻只有留給志書和碑文去描述了。

藍理的牌坊在浦頭立了三百年，解元洲的傳說在浦頭也流傳了三百年，三百年后，人們路過石牌坊，仍可以聽白發的老者講講浦頭港，講完了藍理講陸希韶，也許還講講陸秀夫，有時候也會有一些臺灣的旅行團在石牌坊下駐足，聽一聽故事，拍幾張相片，至于石牌坊上那個留著山羊胡子的三百年前的歐洲人，擠在一群著明朝服飾的中國人中，瞪著康熙大帝的御書，身側是陳炯明據漳時的老街，前方的大道上跑著豐田、別克，風雨使他的面目有些模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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